匠戶自元代建立，傳承發(fā)展歷經(jīng)千年，各大匠人世家父死子繼，役皆永充，世世代代為皇家制作私密之物，頗有幾位載入青史的人物——傳授捍彈紡織的黃道婆、營建紫禁城的蒯祥、藏款玉壺嘴的陸子岡……可謂榮耀一時。后經(jīng)戰(zhàn)亂紛爭，政權(quán)更迭，數(shù)十萬匠戶在炮火中被沖散，如流星一般散落民間。后又有西方的奇技淫巧傳入，匠戶便越發(fā)一蹶不振，消亡大半，剩下一些根基深厚的世家，也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。

想不到數(shù)百年后，匠戶的頹靡形勢，卻出現(xiàn)了一絲轉(zhuǎn)機。

清光緒三十年，米利堅圣路易斯萬國博覽會召開在即，盛情邀請中國參加。慈禧太后應(yīng)約，當(dāng)即頒下懿旨，撥款五十萬兩白銀，令貝子溥倫領(lǐng)隊，率一眾官員協(xié)調(diào)各省，選出參與萬國博覽會的珍品，并親筆題詞“內(nèi)可維持商務(wù)、外可聯(lián)合邦交”。

一時間，各省的匠戶世家都炸開了鍋。但觀望的多，真真正正拿了作品去報名的卻是少數(shù)。原因無他，這些匠戶久不和王侯貴胄打交道，而律法卻一日嚴(yán)苛過一日，文字獄時有發(fā)生，達(dá)官貴人淪為階下囚，也不過是朝夕的事情，更何況是區(qū)區(qū)匠戶；再者，這件盛事牽扯頗廣，呈上去的作品不但要入得了慈禧太后的眼，還要入得洋人的眼，伺候不好任何一方，都是殺頭乃至滿門抄斬的重罪。

京城街頭，剛剛過了新年，將雪未雪，滿地的爆竹紙屑在風(fēng)雪中還沒有完全褪掉那抹赤紅，在陰沉的天氣里格外扎眼。

一戶四合小院虛掩的門扉里，冷不丁傳來一聲婦人的嘆息。

“天下間的匠人，沒有一個敢露頭的，你為什么偏偏要去涉險？”

說話的這位正是唐夫人，木雕唐家的女主人。坐在她對面的男子，則是木雕唐家的家主唐一鳴。兩人臉上的神色都是沉重，不曉得有什么犯難的事情。

唐一鳴面前放著一塊質(zhì)地細(xì)膩的紅絨布，他的神色格外認(rèn)真，并沒有聽見妻子的嘮叨似的。他在意的自然不是這塊華貴的紅絨布，而是上頭的一只木雕圓球。

這圓球是鏤空的，布滿細(xì)膩花紋的外皮打磨得極其細(xì)膩，散發(fā)出象牙一般的柔潤光澤。

唐一鳴從紅絨布上拿起木簽子，往圓球的鏤空花紋里探進(jìn)去，輕輕撥弄了一下，里頭便傳來“格朗格朗”的清脆聲響。

原來這圓球里頭另有乾坤。

鏤空大球里還包著一層又一層的小球，隨著圓球的轉(zhuǎn)動，里頭的一層層雕花鏤球也跟著轉(zhuǎn)動，窗外的光影篩入其中，又從交疊的鏤紋漏出，便被分割成了無數(shù)細(xì)碎的光斑，在紅絨布上不斷變幻，直教人眼花繚亂。

唐夫人定定地望著那絨布上跳躍的光斑，眉頭有幾分舒展開，又輕輕嘆了口氣，道：“我不求榮華富貴，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的。你可曾想過軒兒。這樁事情還不曉得是福是禍，若是牽連了他……”

唐一鳴手上頓了頓，把竹簽子往圓球里一斜，“格朗格朗”的聲音戛然而止，一層層的圓球紛紛顫抖著停止晃動，霎時間，屋內(nèi)一片靜謐，只有那光影還在隨著圓球的微顫而動蕩。

唐一鳴站起身，指了指那木球，眼里閃過一絲痛惜。

“國家四分五裂，瀛國人和俄國人為了爭我們的土地，都在老佛爺?shù)难燮ぷ拥紫麓蚱饋砹恕Ｔ蹅內(nèi)绾文芷狡桨舶驳模咳f國博覽會是個契機，如果能在那會上揚眉吐氣，也能叫洋人高看咱們一眼。”

唐夫人訥訥看著他，一時語塞，末了，有些生氣，帶了幾分意氣，說：“你是家主，我也說不過你，也不敢說。咱們叫爹來評評理，總是可以的吧？”

“我都聽見了。”唐一鳴的父親唐源彬此時正緩緩從后廳走出來，他捋了捋胡子，臉上也是一片愁容，估摸著心中也在權(quán)衡，夫妻兩人都不做聲，緊緊盯著老人家，等他的決斷，過了會兒，老人終于一揚手，下定決心說，“你明天去把這件十六層鬼工球和我雕的微縮頤和園一并交給倫貝子。發(fā)揚技藝，是唐家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本分，至于結(jié)果是福是禍，咱們管不著。”

唐家獻(xiàn)寶鬼工球和微縮頤和園的事情很快傳了出去，溥倫更是以唐家為榜樣，張貼布告，說是唐家牽頭獻(xiàn)寶有功，現(xiàn)將唐家的義舉稟告上去，聽候慈禧太后賞賜，借此游說那些猶豫不決的工匠世家。

原本正在遙遙觀望的匠戶，受了鼓舞，當(dāng)即踴躍獻(xiàn)寶。不過三日里，匠戶們就獻(xiàn)上了二十余件精美華麗的珍品。

唐家一家得了溥倫的囑咐，等在家中哪里也不敢去。可賞賜還沒等到，唐夫人就聽聞了一樁傳言。

她那日得了信兒，同在京中充役的瓷器世家的孟夫人患了重病。匠戶世家祖祖輩輩在京中伺候貴胄，平日里少不得有相互照拂的時候，彼此都有幾分交情。她聽聞此事，便打點了東西去探望孟夫人，正巧遇上其他幾家匠戶世家的夫人，大家閑話時難免便提及了這樁和匠戶密切相關(guān)的大事兒。

其中一人冷不丁提到，聽說慈禧太后撥的那五十萬兩白銀，遭到官員瓜分揮霍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所剩無幾了。

唐夫人心中當(dāng)下寒了一半兒，追著問了兩句，那位夫人卻又不肯細(xì)說了。唐夫人越發(fā)坐立不安，勉強撐到探完孟夫人，便急匆匆往家趕，將這消息告知了唐一鳴。

“現(xiàn)在洋鬼子已經(jīng)欺負(fù)到家門口了，那幫大人們，明面兒上爭先恐后的為老佛爺建言獻(xiàn)策，實際可不是能撈一點兒是一點兒？現(xiàn)在鬧出官場貪墨之事，只怕……只怕那個什么萬國博覽會是去不成了！”

唐夫人這么大半日下來，不住在唐一鳴耳邊念叨，唐一鳴開始只是笑著勸她不要偏聽偏信，唐夫人說得多了，唐一鳴只好沉下臉色責(zé)備道：“去不成便去不成了，左右咱們家的本分盡到了就已足夠。你現(xiàn)在著急也沒有用處，真相到底如何，總會有個公斷，咱們就在家中安心等待便是。”

他說完，后頭不管唐夫人再說什么，他也只繼續(xù)帶著兒子唐明軒給作品打磨拋光，不再理會。

唐夫人見了他這幅漫不經(jīng)心的樣子，心中窩火，一掀簾子回了房。

今兒難得出了些太陽，唐源彬也沒管兒子兒媳的爭執(zhí)，他自個兒叼著一桿還沒點的旱煙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，瞇著眼看面前這塊巨大的木雕群。

這陣子，唐源彬除了忙碌萬國博覽會獻(xiàn)寶，還在給孫子唐明軒張羅親事。

唐家祖祖輩輩皆為木雕匠戶，和另一木雕匠戶陳家歷來交好，陳唐兩家的祖籍都在滎州，兩家在京城相互扶持。唐源彬和陳家家主陳文淵更是志趣相投，關(guān)系要好。正巧唐夫人和陳家大奶奶同時有孕，兩人索性給孫輩指腹為婚。

后來，唐家生了個小子，即為唐明軒，陳家則生了個丫頭，叫煜棠，也算是緣分。

兩家長輩便為唐明軒和陳家丫頭正式定下了婚事。前陣子，唐源彬聽說陳家丫頭繼承了自家祖父的衣缽，便將一套唐家世代傳下來的刻刀送給了她，以示祝福。

前幾天，陳家也送來一套滎州全景及人物百態(tài)微縮木雕群給唐明軒作為回禮。

這套木雕十分細(xì)致，比唐源彬親手雕的微縮頤和園都有過之而無不及，千雕萬琢，特意選取了滎州城的景觀風(fēng)貌，寓意很深。

唐源彬看了禁不住嘖嘖贊嘆：滎州城的一草一木，幾乎都能在這件作品上找到，細(xì)膩非常；除此之外，還雕了形形色色的人，每一個黃楊木小人都面容各異，栩栩如生。

唐明軒是個有些頑皮的孩子，哪里肯乖乖地幫父親的忙？他趁著唐一鳴不注意，便跑去唐源彬身旁，一邊殷勤幫唐源彬點旱煙，一邊拿了一個小人兒在手里把玩，問說：“爺爺，這是那個陳煜棠給我的禮物嗎？她要是有這個小人兒好看，我就嫁她。”

唐夫人冷不丁聽見這句，斥責(zé)道：“小孩子胡亂說些什么？就算要結(jié)親，那也是‘娶’！”

唐源彬剛咂巴兩口煙，禁不住哧地笑出聲來，弓起手指翹了翹唐明軒的額頭。

“小小年紀(jì)，你曉得什么是‘娶’，什么是‘嫁’嗎？老陳家那丫頭我見過，水靈得很，怪討人喜歡的。話說回來，你倒是能看上人家，人家能看上你么？都是手藝人家，瞧瞧人陳家的技藝，將來你雕的東西要是入不得陳家的眼，那可是給咱唐家丟人了！”

剛要開口，外頭忽然傳來重重的拍門聲，吵吵嚷嚷的嘈雜聲傳來，反而聽不真切對方的言語。

一家子都愣了愣，唐夫人最先回過神來，道：“可能是官府的人。”

唐一鳴放下上蠟用的棕刷，站起身，吩咐一旁嚇得呆傻的家仆過去開院門。

外頭來的果然是一隊官兵，不等唐一鳴詢問，這幫人便要沖進(jìn)小院，家仆沒見過這等場面，下意識去攔，開口懇求道：“各位大爺，你們……你們先別往里闖，有話好說啊！”

唐一鳴不知道他們是什么來頭，不敢得罪，呵責(zé)了家仆兩句，同時趕緊走過去，將家仆往邊上拉了拉，將院門閃開，讓這幫官兵進(jìn)來。

領(lǐng)隊的闖進(jìn)院子里，一眼便看見了陳家送來的滎州全景及人物百態(tài)微縮木雕，二話不說湊了過去，仔細(xì)看了看，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。

唐一鳴無奈，急忙過來，從袖子里拿了一錠銀子，塞給領(lǐng)隊的人。那人看了眼銀子，卻不肯要，將銀子推回唐一鳴的袖子里，道：“昨夜，唐先生呈上去的十六層鬼工球和微縮頤和園都不翼而飛，可知道什么線索么？”

唐一鳴當(dāng)即大驚失色，往后退了一步，耐不住那人質(zhì)問的語氣，惶惶道：“不、不知道。木雕呈上去后，便沒有見到過了。”

“你的木雕獻(xiàn)到了何處，是一樁絕密，統(tǒng)共就是你和倫貝子兩位清楚，你不知道的話，難不成讓我回去審審倫貝子？我看是唐先生后悔獻(xiàn)寶了，又把那兩件作品‘拿’了回去吧？唐先生還是如實招來，莫要攤上殺頭的重罪。”

唐源彬嚇了一身冷汗，終于反應(yīng)過來這人的真正意圖，連忙站起身，陪笑順著他的意思道：“這位大人莫要著急。鬼工球和微縮頤和園才獻(xiàn)上，動靜雖然鬧得不小，但畢竟還未呈上禮單，臨時換成這方‘滎州全景及人物百態(tài)微縮木雕’，恐怕也是行得通的吧？”

那人滿意地“嗯”了一聲，回頭示意了一下左右，轉(zhuǎn)身就走。兩名官差當(dāng)即將這尊“滎州全景及人物百態(tài)微縮木雕”抬出了唐家小院。

唐明軒見了，憤憤攥緊了手里那個唯一幸免于難的小人，大聲罵道：“這和搶有什么差別？我看東西就是他們偷走的！這幫壞人！”

唐一鳴嚇得趕緊捂住了唐明軒的嘴，見官差急著回去復(fù)命，已經(jīng)走出小院，并沒有聽見唐明軒的話，這才小聲嘆了口氣。

唐源彬臉上漲得通紅，過了半晌，才恨聲道：“官場貪墨的事情只怕是真的。他們不但貪了銀子，還把我們獻(xiàn)上的寶物也一并吞沒了。五十萬兩白銀吶！”

三個月后，溥倫從圣路易斯輾轉(zhuǎn)回京，不久，便得到了太后的重用。而唐一鳴一家，像是被遺忘了一般，仍然沒有聽到什么動靜，更遑論賞賜了。

唐一鳴多等了幾日，終于聽到消息，說是同樣獻(xiàn)了寶物的早在溥倫回京后就得了賞賜，多問了幾家，都是如此，恐怕至今沒有說法的，就只有唐家一家了。事情論理說不至于拖延到現(xiàn)在，只怕是中間出了什么差池。

唐一鳴想起那件被貿(mào)然奪去的滎州全景及人物百態(tài)微縮木雕群，心底隱隱發(fā)寒。家仆見他整日坐立不安，不住嘆息，當(dāng)即提議道：“老爺在這里干著急也不是辦法，何不找個明白人問問？”

唐一鳴憂心道：“我何嘗不想去問問？可朝廷的事情，我們這些做工匠的哪里能知道？能走動的也不過就是些同屬賤籍的匠戶罷了。”

家仆趕緊道：“老爺這話可岔了，老爺雖然沒有官職，可這么多年，達(dá)官貴人也沒少接觸。”

唐一鳴搖頭苦笑：木雕這門技藝并不討巧，做出再精湛的作品上貢，最后得到的也不過是些賞賜，哪有機會真正見到什么貴人？

可轉(zhuǎn)念一想，他沒有什么門路，未必那些討巧的手藝人也沒有門路。

唐一鳴這么一琢磨，忽然記起自己在京城有位姓陸的朋友，兩人年輕時便結(jié)交，彼此都還算投脾氣。那位陸先生也是位匠戶傳人，善治景泰藍(lán)，技藝精湛，前朝后宮，許多用品都出自他手，陸家祖上又頗得順治爺?shù)馁p識，曾被召見過兩次，榮寵一時，因而在京城頗有些門路。只是近兩年他和這位陸先生都差事繁雜，碰面的機會不多，沒怎么接觸。

事態(tài)緊急，唐一鳴決定擱下禮儀面子，去陸家打探一番消息。他倉促之間，只帶著家仆物色了兩件古董，便匆匆去找那位陸先生。

唐一鳴出門便是申時，等到置辦完禮物，再找到陸先生府上，天色已經(jīng)黑沉下來了。按理不是登門拜訪的好時候，可唐一鳴越想越覺得處境不妙，現(xiàn)下已經(jīng)顧不得許多了。

陸家門戶相比唐家要大上許多，唐一鳴進(jìn)門時，恰逢陸先生正在會客，來人恐怕是位官員，唐一鳴本欲回避，但管家和他相識，很是客氣，主動提及這位大人來了不短時候，恐怕就快走了，好心把唐一鳴請進(jìn)門，讓他在一旁的花廳等待一會兒。

唐一鳴仍然等了好些時候，眼看吃飯的時候?qū)⒁搅耍缓迷俚龋阕叱龌◤d，想和管家知會一聲，改日再來拜訪，卻聽見有人說話。

唐一鳴趕緊往一邊避了避，隔著一排高大的青松盆景，順著縫隙見到說話的其中一人正是陸先生，他身旁的人錦衣華服，只怕就是那位大人。他正要退回花廳，同時聽見陸先生開了口，便再也邁不動步子了。

“李大人剛剛提及唐家，不曉得唐家是犯了什么事兒，這樣嚴(yán)重？”

李大人“呵”地笑了聲，搖搖頭，刻意賣了個關(guān)子：“唐家這次算是完了。”

陸先生拱手笑道：“愿聞其詳？小人同樣身為匠戶，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，不曉得他們做了什么惹得老佛爺大發(fā)雷霆？李大人若是能告訴小人，小人日后進(jìn)獻(xiàn)物件，也能多留個心眼兒。李大人放心，恩德在心，您那對兒景泰藍(lán)鼻煙壺，小人必定不遺余力，讓李大人滿意。”

李大人瞇眼，隨手在陸先生肩頭拍了拍，道：“有勞有勞。這樁事我也是遞折子的時候聽張大人提起的，你若是專門去問旁的什么人，可能還真問不到。你說唐家好端端的怎么這樣想不開，偏要雕那些乞丐、妓女什么的，叫西洋人看了笑話，還上了什么報紙，丟盡了大清的臉面，惹得老佛爺大發(fā)雷霆。不過好在唐家還呈上了滎州全景微縮木雕。那里頭的奎星樓、小城隍廟又得了洋人的贊賞，因此老佛爺一直沒有頒旨，恐怕是賞是罰還沒有定論。”

兩人一路往外走去，陸先生邊往外送李大人，邊喃喃念道：“不曉得這回能不能功過相抵。”

李大人哼笑一聲。

“我看難嘍。”

唐一鳴臉色蒼白，踉蹌了一下，家仆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，他才勉強沒有摔倒。他這一動作，那位李大人正側(cè)臉去和陸先生說話，沒有看到，倒被陸先生看見個正著。

陸先生看見是他，當(dāng)即吃了一驚，臉色不太好看，給管家遞了個眼色，徑自出門，送走了李大人，才回來和唐一鳴說話，笑容里透著幾分勉強。

“一鳴，今兒怎么有空過來？”

唐一鳴面如金紙，勉強扯了一下嘴角，忽而抓緊了陸先生的袖子，屏息道：“剛剛走過來，不留神聽見陸先生和李大人聊起萬國博覽會的事兒，還請陸先生見諒——”

陸先生急忙解釋道：“剛剛那位大人是我這邊的熟客，閑聊到萬國博覽會的事情，我便多問了兩句，還不曉得是不是你，正要去打聽，不想你就來了。難不成真的……”

唐一鳴忽然一屈膝，就要跪倒在地，陸先生連忙扶住了他。

“陸先生，如果當(dāng)真惹得太后震怒，此事只怕不能善了，還請陸先生念在往日情分，為唐某一家老小謀條活路！”

陸先生扶起唐一鳴，臉上犯難，猶豫了好久，才壓低了聲音，道：“一鳴，你先別急。李大人在倫貝子那里能說上話，我現(xiàn)在趕兩步攔下他，請他幫忙牽頭，事情興許還有回環(huán)的余地……家中老小，還是提前安頓，有備無患。”

唐一鳴當(dāng)即起身，重又對著陸先生拱手，勉力道：“多謝陸先生！我先同家仆交代兩句。”

他說話時聲音顫得厲害，臉上還竭力保持笑容，陸先生知道此事的厲害，不忍多看他，只說了句“請便”。

唐一鳴將家仆拉到一旁，低聲吩咐道：“立即回去，讓太老爺、夫人和軒兒連夜回滎州老家！”

家仆咕噥道：“老爺，現(xiàn)在天色不早，來不及收拾，明早再走吧？”

唐一鳴已是心力交瘁，當(dāng)下將他朝門外推了一把，失控道：“什么都不必帶，身外之物，還管它做什么！”

家仆不多時回來，還領(lǐng)了一個人，正是唐夫人，她也不多話，只說唐源彬已經(jīng)帶著唐明軒離京。唐一鳴二話不說，夫婦二人再度拜倒在地，請陸先生幫忙。

唐家經(jīng)歷了好一番折磨，到底也沒能功過相抵。

由于呈獻(xiàn)萬國博覽會的人物雕刻群像里，有乞丐、煙鬼、囚犯、苦工、妲妓等等上不得臺面的人物，引發(fā)洋人詬病，被國外的報紙大肆報道，極度損害大清國威，消息傳來，朝堂震驚，慈禧太后親自問罪，當(dāng)場判唐一鳴夫婦斬首示眾，以儆效尤。

秋后，唐一鳴夫婦被問斬菜市口。